我的母親

作者:蘇魯

那天早上,到西敏寺參加會議。從住處到國會大樓,要乘坐西南鐵路轉地鐵。近日西南鐵路事故頻生,慣常延誤,這次也不例外,到車站後得悉班車取消了。於是轉乘巴士,到另一車站,趕火車往巿中心。這班次的車特別擠迫,在車廂中搖搖晃晃地站著,正胡思亂想之際,電話鈴聲突然響起。一看是在港的妹妹在視像中,心知不妙。火車內噪音特大,視頻接收不佳,只斷斷續續聽到妹妹說:「哥,今天帶媽媽往公立醫院覆診,剛回家不久,發覺媽媽在床上,沒有知覺……」「不用慌,叫了白車嗎?」「叫了」。從視像只見媽媽緊閉眼睛,毫無表情。輕輕叫了聲媽,也不知她是否聽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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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出生在廣東一小鎮,兄弟姊妹七人,她是老大。外公讀過幾年私塾,自學中醫,在鄉間替人看病、寫信,也和多位同鄉合伙經營一個小魚塘,因此之故, 後來被批為地主,帶高帽、遊街、跪玻璃。因曾贈醫施藥,鄉人說情,得保性命,卻壞了身體。

我父是媽媽同鄉,但並不認識,初中未畢業便到香港打工。在媽媽十六歲那年,回鄉擇偶,經媒人安排相睇,一見我母即喜歡。外公也樂意把女兒嫁到香港,指望能接濟外家,更希望母親能安排她的弟妹到香港。後來母親果然帶了舅父和兩位呀姨到香港謀生。

貧窮家庭在香港生活並不容易。父母皆無學歷,兩人皆為手作工人。母親在製衣廠車衣,朝八晚八。低潮時工廠開工不足,便在家穿膠花、油公仔,幫補生計。胼手胝足,養大了六名兒女,又照顧鄉間父母弟妹,時常寄罐頭生油,鹹魚等食品回鄉。到了兒女長大成家,可退休安渡晚年時,身體毛病叢生。應是年輕時過份勞累担憂,又不懂保障健康,心臟欠佳,又患上青光眼,最煩惱的是腰腿乏力,行動不便,要坐輪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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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冬天至2021春夏之間,是我有生之年最困擾難受的日子。運動被強權粗暴地鎮壓,武肺肆虐,坐困家中,苦無可行之路。困惑的是如何選擇去留。留下躺平,深深不忿;要有所為,將面對諸多制肘,彷如高空行鋼線。若去,如何向年紀老邁,健康欠佳的母親交待?整整六個月失眠、腸胃不適、胃口不振、體重下降。到後來實在挺不過去,開始試探母親的反應。她不談政治,然深知鄉間生活之困苦及各種政治運動之害,對共產政權毫不認同,絕不信任。她大致知道2019年運動以來所發生的事,聽到我想移居外地,竟然不反對,替我解決這莫大難題。作了決定後,計劃、部署,以至付諸行動,都比舉棋不定輕鬆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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歲月不饒人,我離開香港的這兩年間,母親身體每況愈下,記憶和思緒開始泯亂,卻仍有清明時候。今年母親節,妹妹買了母親喜愛的蛋糕,在和我視像通話時和母親分享。我笑問媽媽蛋糕好吃否。妹妹搶著說留些給我回港享用,媽媽信以為真,連忙說:「千祈唔好返嚟」。我問為什麼,她說了一大堆什麼老虎呀,夫子呀等。我耐著性子聽了一回,問:「是否想說苛政猛於虎」? 她說正是,隨即唸道:「孔子過泰山側…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……使子路問之曰……」。兩年來,每次跟人說到年邁的老母在香港,心知再也不能會面,淚水必在眼眶中滾動。到妹妹傳來訊息,母親已離我們而去,心情卻出奇地平靜。也許因為母親一生勞累,全為了弟妹和兒女,盡了一己責任,無怨無悔,因油盡燈枯而撒手塵寰,有女兒在旁,說走便走,是福氣,也是恩賜。

在我而言,卻是一大遺憾。流亡海外,有家歸不得,母親臨危,也只能在千里之外,模模糊糊看她一眼。這筆帳,一定要算在中共政權和港共走狗的頭上!

2023.11.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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